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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魂锁——阿飞(南京师范大学)

已有 1126 次阅读2014-1-24 17:23 |个人分类:关于生存|系统分类:生活情感| 师范大学, 南京


如今沙上,还有几人记得马铁虎的爷?

时间是最厉害的杀人刀子,不光能杀的你身躯灰飞烟灭,更要连记忆一块消失无踪,仿佛你这个人从没在世上蹲过。你要说文章千古事,总有竹书铁券在,史家的事情断不了。那倒不假,可怎不见秦皇汉武,也不过二三页纸、千八百字,何况你我这等芝麻细民?上书的也不是没有——“坑杀赵兵四十万”。自古史家最无情,三四枚大字,便带过了积山的白骨,成海的怨魂。当然,也有例外,这个地方的百姓记住方卿的肯定比知道明宪宗的多——谁知道这皇帝老儿叫什么名号?哪有看戏来得痛快!

不过他们忘了铁虎的爷是不应该的。话说回来,若不是我的爷吃下了饭和我练唾沫,我又哪里晓得那个呆子的先人竟是这等人物!要知道我们家爷还在拾鸡屎的时候,这位好汉已经横行江北好些年啦!

如今沙上,已没有几人知晓马铁虎的爷。可要是搁在一甲子之前,整个沙上老岸并总靖泰十三镇谁敢不知道“一枪封江”朱定坤的名号?沪上罢工当街杀人,判死在监逢日军侵华赦死还乡,空手套得逃兵枪支起家,再往后,结队伍开香堂,维扬三县定规矩立秩序,兼任国军营长镇守一方——腰间一把三十二响快板百步穿杨,手下百十名彪汉壮卒铁索横江,莫说伪军汉奸闻风胆丧,便是真贼倭寇也无敢兵锋轻放。

这样的人物,就连死也是不能同一般好汉平白无奇的。若非是新四军做通了他情妇董朝南的工作,这女子在给他擦枪时磨去了撞针又套得了行踪,谁能知道这等大枭要纵横到几时?

朱定坤被打在了新丰街。

定坤儿子作为不折不扣的“匪种”,早在一次运动里被群众打死了。只留下了马铁虎这个呆种。

呆子的母亲怀着他的时候正挨批斗,看着他爸爸被打在了人堆里,引动了胎气,就在晒场上生下了才六个来月的马铁虎。刚生下来的孩子通体发红,几乎只有拳头大,也没什么进气,他娘惨厉的呼号让管仓库的老头马尧章听不住了,用铡草刀铡断了脐带,又从灶屋里扫出一簸箕火塘灰来,盖在了红孩儿的身上,居然也让他熬过来了。

他娘感念马尧章的情,也不愿意儿子再戴着土匪的姓,就随老头姓马。等我头一回见到马铁虎的时候,觉得他真配得上这个名号。这沙上人家多得是南人北相,高头壮汉不少见,但像马铁虎这样的,真是从书里变出来的人物。

十五年前圩乡的水好得很,有时候自来水管停水了,人家到河里打水回家直接倒锅里烧煮。那时候鱼多,虾也多,也贱——吃龙虾也是这几十年间的事情,以前都说它有毒,没人要的货。现在水里的东西少了,钓虾人都是拿套网,每一节里头放上几块鸡屁股或者鸡肠子,头天晚上扔水里,第二天一早去收,运气好了也有五六斤呆货。我们小时候哪要这么费事,一竿冲虾网,一条一人多高的竹棒槌,半条圩门口的河走下来,冲到的虾子能装满一大木头澡盆,水都不放的。



我头一回遇到马铁虎这呆子,就是和爷爷去冲龙虾。我们冲虾是贪鲜,都是自己或送亲戚吃了,他冲虾是拿去卖钱的。

马铁虎朝我们走过来。他上身赤膊,下身黑胶皮的连鞋裤,肩上跨一只虾篓,手里擎一竿竹棒槌,大马金刀地跨步子走来——这模样我居然看得有几分熟悉,把虾篓换做箭篓,竹棒作陌刀,可惜少了一匹黄骠马。

他所有显露在外头的皮都发黑发红,红是他的底色,黑是太阳的杰作,却是副上等的好皮囊,脸上胸口没有一点皮坑肉塘,光灿灿的像是抛过光的铜镜子。将近两个我那么高的个子,脸和手都阔得吓人,眉毛浓得连着头发长,深陷下去的眼眶好像两张张着的嘴,这嘴上的皮似乎不能合上,突出两枚核桃大的眼目珠珠,那眼珠似乎也不能动弹,直挺挺地朝着前方,他的步子太大,什么河岸上的沟沟坎坎都不能让他犹豫停顿,放佛前面有什么让他追求了一生的东西。

他走到我爷爷旁边,双脚猛地并拢,低低地叫一声,大。像是牛哼出来的。我牵住爷的衣襟,不敢靠他太近,那浑身小山丘般的腱子肉,巨鼻阔口铜铃眼和铁塔似的身子,终归让人生不了亲近的心思。我爷爷答应一声,他又踏着流星步走开去取他的网。

冲虾的网有人家半个台面子大,不过是立体形状,两片竹条撑起来三面网,独留一面空着。这并非网开一面的意思,而是把没有网的一面贴着河床下到水底,然后用棒槌在网口周围击打,龙虾受惊就会四处乱窜,网面开阔,往往都窜到了网里。和马铁虎熟识以后我就经常看他去冲虾,他下网的技艺几乎和我爷爷一样好,但是他人高,有些我们平时去不得的地方他都能到,我愿意跟着他走,很乐意给他捡虾子。

马铁虎是个呆子,这所有人都知道。比如他的眼目珠子从来不会转,要想看两旁的事物就一定得转头,再比如他永远也理解不了那些开他玩笑的人说的话有什么名堂,为什么大家听了都要笑。许是因为他爷爷朱定坤死在女人手里,注定这当孙子的不得和女子结缘份——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呆子呢?

有一回村里的闲汉同他招手:“铁虎铁虎,你来,我们帮你说媒!”

“好。”呆子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呆,兴奋地跑过来。

“这个姑娘好啊,尖尖嘴,翘翘鼻,细身段,梅花脚,你说好不好?”

“好!”呆子乐坏了,把个大嘴咧得像大衣口袋。

“哈哈,那你回去告诉你妈妈,让她也高兴高兴。”已经有人开始憋不住笑了。

这憨货一路飞奔回家,没进院子就大喊:“妈妈,妈妈,他们要同我说亲呢!”

“哦,是谁家的丫头啊!”老太太喜出望外。

“是好丫头!尖尖嘴,翘翘鼻,细身段,梅花脚!”

呆子的娘脸色一变,哭笑不得:“我的儿啊,他们骗你呐,鼻嘴尖梅花脚的是狗子啊!”然后不等呆子醒转,快步越出院子开始叫骂。从东圩骂到西圩,再回过头骂一遍,骂到洗衣服的不及涤完就回家锁院子,端碗准备上晒场搭腔的不敢出大门,经年便秘的一泻千里,中风偏瘫的双手塞耳,才肯罢休。这也实在不能怪她,一个寡妇带着弱智儿子过,若不能撒泼,怎么挨到今天?

当然,呆子是不知道这些的。他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记恨,大家也都欢喜他,每天到了晚饭的光景,大家端着碗聚到一块,不讲几个呆子的笑话,好像就连碗里的饭菜都不香。他呢,他笑得比别人都高兴。我看这里的人都是不大看得起他的,可是一个呆子,要别人看得起做什么呢?那还不如人家高兴了赏他一只烧饼两块肥肉来的高兴。

后来我学了生物,总结马铁虎的呆病可能在出生时就落下了,小产儿先天发育不善,少时又营养不良,才变得这样迟钝。可当初不足拳头大的东西,恶劣条件下竟能长成如此莽汉,前说又似乎不大能通,只好叫人感叹人生造化的神奇了。

老人们有知道朱定坤的,都叹气当年争雄江淮的大匪,后代却传了个呆子,实在有辱乃祖之风——除了有一样,那生猛壮健的丈二身躯。

他这份天生的身子真真没有浪费。他义父马尧章年轻时曾经拜过拳师,身兼武艺,等马铁虎稍长时颇行传授,而这呆子竟也有些天赋,到他二十岁的时候,就能把师父那两把五十斤重的镇魂石锁耍的虎虎生威。这不是虚话,马铁虎的两样绝技,乃是我平生仅见的。一曰“抛云”,就是把石锁抛到半空,空手接住,再抛上云空,一刻不停,很像小丑表演的转扔球。乡民们很喜欢看他演这套杂技,和他讲好了抛十下给一块钱他,他也很乐意大家爱看又有钱拿,有一回拿到十块钱的时候气力不济了,没能把握好尺度,把人家的猪棚砸塌了。二是“赛狗”,他一手一只石锁夹在肋下,和人家户上的狗赛跑,比谁输赢,输者请对方吃饭。马铁虎总能赢。他食量又大,渐渐的人家就不找他比了。



这简直就是传说里的力士了。我爷时常感叹,这孩子没赶上时候,要是生在战争年代,得是一员猛将。我想那也要在有皇帝的时候才好,要是算近百年的话,怕是他的石锁快不过他爷爷的快板,他那一身腱子肉也扛不住亮枪子儿吧。

他的食量我也见识过。那是我奶奶挑了一担“落巴儿”——猪仔里最小的几只的——去江南,和人家换了一捆毛竹家来,走到半途实在扛不动了,身上又没有钱买吃食,在路边干歇着,正好遇上了马铁虎。这家伙什话也不说扛起东西就走,一直送到我家门口——那是一捆碗口粗的毛竹,连扛七十里地不歇脚,想想都吓人。回来我奶奶说,今天要不是碰上铁虎,真不晓得要怎么弄。问他要吃什么,他说不要饭菜,要吃粥。我们赶紧煮了一锅,刚盛到盆里,就看着他端住面盆,也不管出锅的烫气,一口接住呼噜呼噜,如黄牛饮水,片刻功夫把盆放下,就剩下粘着盆底的米粒了。

据说铁虎起初也学过手艺,但是师傅嫌他钝,转不过弯来,同门的又都欺他,才屡不成功。东厂厂长也有意招募他做保镖,出堂入室不愁吃喝的好差事,但他母亲不肯,说不是正经行当,不能让他出去学坏了做痞子匪徒。于是呆子就只好在这村里做他的呆子了。好在他人钝手不懒,又不怕吃苦,养鸡种地冲虾摸鱼,母子两个也能支撑着过下来。现在不知道还摸不摸鱼了,那也实在太难熬,大冷天的穿着一层薄薄的胶皮连衣鞋裤,下到结了冰的河里——我们那里叫“摸鱼鬼”,因冬天太冷鱼被冻僵了游动不灵活,藏在河床边上,很容易捉——真是不容易啊,有一回我看见他摸完上来换衣服,胶皮和皮肤粘在了一起,一拖一大块皮就下来了,也不流血,就是皮色更红了。

我上中学以后不常回家,也就很少见到他了。有次假期回去,竟有几天傍晚没有见到马铁虎,也没有人讲笑话,冷清了许多,问人家,说是他犯了事,偷了西厂的东西,被抓进监牢了。我赶紧回家问奶奶,她说马铁虎的老娘得的癌症,呆子没钱给她医病,才去想这个办法。说被抓进去之后电击棍牛皮鞭打了一夜,也没有交代偷的东西藏哪了,上面找不到赃物,就依照厂里少的东西判了三年。后来又听说,他娘住院开了刀,病也缓过来了,就是开刀费用不少,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这笔钱。

再见到马铁虎的时候,我很高兴。他还是那么壮硕,就是皮肤越发的红,红得发紫。我喊他叔,他冲我笑,不知听清没听清。他娘出院之后腿脚落下了毛病,铁虎又在牢里不能照应,她就搬到晒场上和马尧章作伴。这也没什么,他俩那事情,全村只有一个呆子不知道。马铁虎出来以后就也搬进晒场仓库,顺带照顾老人,原来那房子,也确实不能住了。

我们那里的小孩子最喜欢玩两样东西,一是藏在各类方便面里的卡片,有三国水浒西游种种,二就是各式各样的炸炮。一般的炸炮叫擦炮,和洋火一样,擦一下火纸就能引燃发火,然后丢出去爆炸。但是火纸擦多了就不灵了,不容易起火星,我们小时候都是用火柴点炮,过年就拿香头,记得有一种唤作“鱼雷王”的炮和别种不同,它有很短的引信,一点着就要扔到河里,让它在水里爆炸,电光一闪,像一个闷雷。

引燃晒场大火的孩子用的是火机还是洋火、点的是擦炮或者鱼雷王,已经没人分清了,只是当年那一场大火,真是烧透了半片黄天。

那时正好赶在过忙,人家把草把子摞起来结成一个个草垛,堆在晒场上,连老人都在地里帮着抢收稻,没有谁去管那些皮孩子。他们就在仓库旁边的草垛子上玩炸炮,兴许是点炮的时候连着草一起点着了,秋老虎当头,火势一下子蔓延开,接连烧起所有的草垛,然后是仓库,猪棚。浓烟升起来的时候人们疯了一样往晒场跑,但火势已成,尽管旁边伸手就是河也不成用,大家像呆子一样木讷地看着狂舞的烈焰吞天食地。逃得快的孩子往外跑,溜出来好几个,还有两个在起火的时候往屋里走,就被围在了火中央。

人群里那两个孩子的大人一阵骚动,女人开始打滚、呼号,凄惨的像四十年前土匪的老婆。人们围住她们,不说话,也不让她们去送死。

然后,我看到一个呆子往后退,退到离火场二十步的样子,他立在那里像一尊铁塔,那浑身的腱子肉放佛更加收紧了,他立在那里,就像地里凭空长出的一座山。马铁虎发出了一声震动八荒的嚎叫,像是刚刚进化出来的猿人发出的天地间第一声人音,盖过了火场所有的霹雳响,他在狂奔中狂吼,奔走带起的风摄人心魄,口里吼出的音镇人神魂,人们像呆子一样一动不动,像失掉了所有精气的一群人偶,看着一头老虎扑进火场。

没有人敢大声呼吸,他们温顺的像子夜蜷缩的母羊,只在心里默默数着时息,一瞬的功夫,仿佛过了四十年。人们看到一团巨大的火球从火海里迸射而出,那火里的人在烧,他的脸在烧,背在烧,腿在烧,他的血在烧,他的肋下夹了两团物件,像是夹了两只白玉般的石锁,他疯狂地奔跑,超过了火在他身上燃烧的速度,超过了这世上任何一条狗。在烧的人一声不吭,站着的人不敢出声,两个孩子被砸到地上,还活着,吓傻了,不会发声了,人们只听得到火焰灼烧皮肉的声音。然后,那火人跳入了天堂般的河流。

马铁虎被救醒的时候,已经不成人样,除却背上一塌糊涂,整张脸烧做了一团,连眉毛眼皮一道烧光,他那双核桃大眼没有瞎,也终于不用再闭上了。

我靠上去,轻声喊他:“叔,你是个人物,我要给你做传。”

他咧开“嘴”想笑,却流下了血。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清楚。

是为《马铁虎传》。



文章出处:http://ibeidou.org/posts/52c6a3ced4579b4ea6025b3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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